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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我伤了腿,梁劲松倒从未勉强过我。

我俩在卧房中,常常他看书、我看账,漫漫冬夜,也就安安静静地熬过去了。

他见我还会看账本,什么话也不说,只亲手搬来一张旧桌子,隔着画屏,架在我这边。

两边两张榻,我俩都装聋作哑。

许是我一言不发,太过安静,他有时会自言自语出声来。

腊月末尾,也是一个雪夜,梁劲松烦躁地翻动书页,骂骂咧咧地提起某个贪官污吏:「真该死啊!一千多亩良田成了他张祺的私产,居然还敢奴役打杀百姓!」

曾在伯府时,老爷夫人宠着冯月楼,聊起朝中之事,也不避着我们,我便听这名字有几分耳熟。

我从厚厚的账本中抬起头来,轻声问道:「大人说的,可是曾被您掷了官靴的刑部尚书,张祺?」

隔着画屏,我见那烟绿身影一顿,警惕地说道:「按律法,我不该在家中议论朝政。我只是习惯了曾经的独处,偶尔会忘记你在屋里。」

虽然知道梁劲松是个好人,可他到底是出了名的性格彪悍。

我曾经在他面前是个难民,可如今却是侍妾,还是有几分怕他。

我便怯怯地说道:「是我失言了,还请大人息怒。」

梁劲松似乎意识到吓着我了,再启唇时,语气和缓了不少:「你倒是有些见识,知道张祺。你可也想劝我少毛躁些,别再做那脱靴打人的事?」

我摇摇头,平心而论道:「都说为人父母官,可他拿百姓的、吃百姓的,到头来还要奴役打杀百姓,那只挨大人这一靴子,倒是便宜他了。」

这是入府以来,梁劲松第一次对我笑。

也是他第一次主动见我——

人影晃动,站起身向我走来,绕过画屏,露出一张如初见时和善的笑脸。

豆大的烛火昏黄,映照之下,梁劲松眉目如画。

「你还是第一个认可我此举的人。」

他微微偏过头,眉头轻蹙,「你叫什么名字来着?」

在他的灼灼注视下,我的双手攥皱了账本:「岁檀,陈岁檀。」

「岁檀,」他喃喃念了遍我的名字,「静心自在,岁岁如檀。坚韧贵重,倒是个有禅意的好名字。」

依稀恍如初见:「望姑娘如竹石,千磨万击还坚劲。」

我高兴地点点头:「是我爹给我取的,我自己也很喜欢。」

梁劲松却没了笑脸,颇有些兴师问罪的架势:「既有个好名字,也该做些好事。何故恩将仇报,让你家小姐难堪?」

此言一出,我没忍住冷笑了一声。

背过梁劲松时,冯月楼先怪爹娘害她,再骂梁府配不上她,然后还来作践我,毁了我的安稳人生。

可当着梁劲松的面,她故作贤良,将打断我的腿的事,全怪在我的头上。

她污蔑成是我与同乡私通要逃,好在被她及时发现捉了回来,这才保全了伯府和梁府两家的脸面。

论理,我该被送官府做劳役,她念着我侍奉她七年的情分,这才小惩大诫,只打断了我的腿。

若放几年前,我或许会为了所谓的家宅和乐,还能背下这黑锅。

可如今,我没了退路,倒不如为自己多做打算。

于是我仰起头,定定地直视梁劲松,说道:「大人出身御史台,便该知捉贼要见赃,凡论罪要有凭证。」

不似冯月楼时常打断我,梁劲松站直了身子,始终认真倾听我说话。

「既说我与同乡私通要逃,那是何时何地、何人拿住的我?既然拿了我,为何不一同拿下奸夫?既说是我的同乡,又是哪个同乡,姓甚名谁,长何模样?」

越想越气,我将账本重重掷在桌上,「京城重地,来往人员必有登记。夫人打定主意是我与同乡私奔,大人倒是可以去查查,我被打断腿的那天,究竟有没有这么个人来与我私奔。」

烛芯噼啪作响,屋外冬深雪重,梁劲松久久才回过神来。

我没想到,他会郑重其事地给我作揖行礼。

「我本是个识人断案的人,但在此事上,从一开始偏听偏信,原是不该。」

我大惊,忙站起身向他走去,想扶起他。

牵动腿伤,我吃痛后一趔趄,眼见要撞到屏风上,却被梁劲松长臂一展,护进了怀中。

咫尺之间,心与心相对,他垂眸对我说道:「我该去查明真相,再来做定论。可不论真相如何,我需得为先前的无礼向你道歉。」

风拍窗棂,他声音清越,「还请岁檀姑娘原谅。」

这样的高门大户里,从没有主子,会向一个奴仆道歉,请求原谅。

我震惊到哑然,实在说不出一个字来。

梁劲松扶我坐回原处,松手的一刹,我扭过头,嗅到他颈间好闻的松雪微香。

他再度退回到屏风边,拉开识礼的距离。

四目相接的一瞬,我清晰地听到自己心底的雷鸣。

他问我:「假如你说的是真的,那你又是因何事挨了这样的毒打?」

我思及还要和冯月楼在梁府相处,不好撕破脸,就只说了我原本打算回家去,听爹娘安排,嫁去邻家,过安安稳稳的小日子。

冯月楼不愿和梁劲松同房,托词是她之前生瑞哥儿时伤了根本,缠绵病榻,无法再生育。

我只能顺着这说辞,接着说道:「可夫人想留下我这知根知底的人,替她为大人生儿育女,我不肯,这才挨了打。」

梁劲松思忖了片刻,半侧过身,打算回书桌前去:「那等我查明真相,若你真是无辜的,我就放你回家去,不将你强行拘束在我这里。」

我望向那个颀长的身影。

他向来爱穿烟绿色长衫,如一支劲竹,风霜雨雪也摧不折。

他有了决断,便彻底转过身去,要往书桌处走。

好似他走到头,我的一些念头,就也到了头。

于是我凝望着那烟绿背影,决然张口:「并不拘束。」

梁劲松回眸,眼中浮起茫然。

开了一隙的窗,涌进晶莹白透的雪。

可我不觉得冷,反而垂下头,烧红了脸:「大人,从前我为爹娘,进伯府做活计,答应他们回乡嫁个没情分的人。后来我为了伯府的恩情,为二姑娘当牛做马,唯恐她过得不好。」

从小到大,我都在遵从别人的选择,为别人活着。

而如今,良人难遇,更难再得。

「可这一回,我想为我自己选一次。」我再度抬眸,鼓起勇气直视梁劲松的双眼。

「我知道,我这样的身份,求自保都难,何况……」

「我想求大人的一份真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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