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说毕,一阵风雪疾驰而过,将窗子冲开。
夜寒云厚,密雪落下,有碎玉声。
梁劲松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别开视线,一言不发,走过去关窗。
明明是他最熟悉的卧房,不过三五步路,却撞了屏风、又绊了长椅。
手忙脚乱关好窗后,他并未直视我,愣愣地杵在我身侧:「没人同我讲过这种话。我从小到大认识的女子,都是厌我怕我的。」
「去年我恩师为我议亲,差点说定一个颇赏识我的世家小姐。结果,我把人家小姐的爹,参进了大牢,上个月刚流放……」
这很……梁劲松。
他见我穿得单薄,顺手将衣架上的官服递过来,胡乱罩在我身上:「你说这样的话,也没人教过我如何应对,书中也没有……我需得、需得好好想一想再答复你。」
言官向来舌灿莲花,他却说得磕磕巴巴。清俊的面容,也红得不成样子。
我轻轻地回他:「好,我等大人想明白。」
大步流星,梁劲松绕过屏风,又坐回书桌前。
我俩心乱的动静,和他翻书的声音一样,震天响。
让我忍不住暗自偷笑。
原来,梁大人不仅是个好官,还是个这般可爱的人。
他前朝事忙,但还是抽了空,查证了我的事。
结果自然是还了我的清白。
让我再度震惊的是,新年伊始,举国欢庆,他却为此事将冯月楼带去祠堂罚跪。
他站在廊下,蜡梅花覆落在他的肩头上:「我非是要宠妾灭妻,而是要一个公道。」
冯月楼气得砸地砖:「什么破公道!她是我爹花钱买来的丫鬟,我想打便打——」
「主子打骂奴才,也要事出有因!」终于有一日,也有人能打断冯月楼说话,「否则便是如你一般,虐待无辜之人!」
「虐待?」冯月楼满目的不可置信。
自然了,在她眼中,打骂自己的丫鬟,算得什么虐待?她打我骂我,就如同她打碎那些瓶瓶罐罐。
碎了就碎了,算得什么人命?
她恶狠狠地瞪向站在梁劲松身旁的我:「岁檀,你自己说,我何曾虐待过你?」
我望了望晴好的天。
春日初晴,几两游云,回望眼,我竟然已经被她折磨了八年了。
「是要从二姑娘在府中时,将我推进井中试井水深浅说起,还是要从二姑娘嫁到将军府,故意打翻滚水烫伤我说起?」
我抚了抚手中的竹杖,直至今日,我的腿伤都还没好,「还是从姑娘二嫁进这梁府,为了一己之私,打断了我的腿说起?」
桩桩件件,罄竹难书,我思之泣血。
可她却破口大骂我:「没良心的东西!你说的这些,哪件不是你忤逆我在先!如今竟敢恶人先告状!」
在冯月楼那明显被背叛似的愤怒嘶吼中,我才明白,凌虐他人的人,从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在她眼中,一定是我违逆了她,说了她不爱听的话、做了她不待见的事,才惹得她下手惩罚我。
霸凌者,向来管「霸凌」叫「惩罚」。在他们的嘴里,是我们这些被霸凌的人,先做错了。
这么一遭,我与冯月楼,彻底反目成仇了。
她想惩治我,不准我说出去,拿回娘家告状做威胁,谁知被梁劲松听到了。
梁劲松如旧冷冽:「你请你爹来,若是私办,岳父可管不着我约束妻妾。若是公办,冯伯爷倒确实能用官职压我一头。」
冯月楼闻言嚣张起来:「你早该想起我们伯府的威仪,我要将你罚我跪祠堂的事一并告诉我爹,要他好好惩治惩治你!」
梁劲松眼皮子一抬,凉飕飕地对冯月楼说道:「那这便是实打实的以公谋私,以权压人。你何时去请?我早些拟好奏章,届时参你爹一本,也是正理。」
我相信,这事他是真干得出来。
刚正不阿到执拗不变通的程度,这才活成了孤家寡人一个。
入了夜,初夏的雨细密如织,窗外柳叶簌簌,他并不抬头,却向我说话:「你别多心。」
我知道他在说什么,便回他:「我明白。大人不是出自私情偏护我,是为了公道。」
何况,我自己也清楚,他现在对我并没多少情意,顶多觉得我与众不同些。
想了想后,我欣慰一笑,补充说道:「若大人是出于私心才惩治冯月楼,那我反倒没有如今的舒畅。」
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似乎想抬头看我,却压制住了这种冲动。
他接着写字,半晌不语。
一直到我快忘了这段对话,他才蓦地问道:「岁檀,你想读些讲律法和政论的书吗?」
我柔柔地注视着他,笑言:「想。」
我踏不出这闺阁,可我也想见广阔天地。
梁劲松开始带着我读书,有时我领悟得快,指望听他夸赞几句。
却听他一本正经地说道:「若御史台新来的那几位能有你这样的悟性,我一天也可少发八个时辰的火。」
我无奈地笑着叹气:「好在大人也得吃饭睡觉,否则剩下的四个时辰,也是火气盈天的吧?」
梁劲松是不能十二个时辰都发火的,但被梁劲松拘束得紧的冯月楼,可就不一定了。
她自打出生就做混世魔王,如今要她循规蹈矩,做个良善识礼的当家主母,与我们的新仇旧恨一箩筐,自然又气又委屈。
可她想出去找乐子解闷,却发现原本京中玩得好的世家贵女,居然无一人愿意宴请她。
她只得在后院发疯,吵得瑞哥儿也啼哭不止:「都怪梁劲松!声名狼藉,连我也连累了!这坐牢一样的日子,何时才能是个头啊!」
彼时,她吵嚷混闹,鸡飞狗跳,我只当笑话看待。
谁知,一点一滴,俱是日后祸端的导火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