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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月楼对梁劲松的恶意,是从一过门就开始有的。

质朴到有些寒酸的院子,没两个回廊就走到了前厅。

婚房之中,更是简陋,最像样的摆件,还没冯月楼脚上的锦鞋值钱。

她本就存着气,用脚尖踹我的膝弯:「这就是你们说的好亲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进难民营了呢!」

我慌张地觑了眼外间的几个婆子,忙转过头蹲下身,劝解冯月楼:「梁大人为官清廉,也是好事。本朝天子向来严惩贪官污吏,至少梁大人这样的,不出大错不是?」

冯月楼冷哼一声,并不解气,照旧冷嘲热讽道:「朝中官员都被他得罪完了,他还是个没家世的。本就没几个宾客上门,这都什么时辰了,他还没敬完酒吗?」

我知她是饿了,迅速端来桌上的一盘枣花糕给她吃。

却见她咬了一口,就照着我劈头盖脸吐出来:「呸!给猪狗吃的粗糠货,也敢摆到我婚房里!」

我暗叹一声,一边收拾地上的污秽,一边时不时向外看去,注意梁劲松的动向。

实在累得头皮发麻。

可谁知,大婚之夜,梁劲松居然没来掀新娘子的红盖头。

一个管家婆子匆匆来报:「家主临时去御史台处理公务了,夫人且先睡下吧。」

这下,才是将冯月楼的怒火轰了三丈高。

她自己将盖头一把扯下,站起身,先将房中为数不多的摆件都砸了稀碎。

连准备给她挑盖头的玉如意,也被她扔出窗,听得院中一片脆响。

婆子和丫鬟们跪了一地,承受她的怒气:「本小姐来你们府,可是下嫁!下嫁!他梁劲松怎么敢在新婚夜晾着我!」

她撕扯身上的大红嫁衣,「莫不是嫌弃我是寡妇再嫁?就凭他?他怎么敢的!」

我慌张地连连摇头:「既是公务,想来也是要事,姑娘向来宽仁,自能体谅呐。」

好不容易劝她闹了大半夜后歇下,结果第二天不到晌午,便有小厮来传话,说梁劲松早朝时,与官员争论,脱官靴砸了刑部尚书的脑袋,被圣上罚了半年的俸禄。

这下,冯月楼定睛一看这家徒四壁,才是真的气急败坏了。

她猛地掐住我的腕子,气得直咬牙:「当初给我送的那些个聘礼,就薄薄几样上不了台面。我爹说伯府有得是钱补贴我,可我瞧着,梁府这光景,恐怕还得拿我的钱补贴他梁劲松!」

「岁檀,你说,为什么我的命就这么苦?」冯月楼将手搭在熟睡的瑞哥儿肩头,看神情,是当真觉得她自己命苦。

「先嫁了个短命鬼,又嫁了个穷鬼。若非瑞哥儿小小年纪还需我照拂,我早一头撞死了。」她说着,还掉了几滴眼泪。

她爹娘啊,真是白疼她一场。

我很想劝劝她,她从没有所嫁非人过。

前一个将军是好人,如今的梁劲松,更是。

我曾与梁劲松,有过一面之缘。

我被爹娘卖进伯府的那一年,上京路上带的盘缠用完了,又饥又渴,还挨了场大雨,好不狼狈。

被难民裹挟着,带到了私人所设的赈灾粥棚前。

我接过了梁劲松亲手递来的馒头和粥。

那时的他,半点儿没有在府中冷冰冰的模样。

入鬓的长眉下,是一双温柔的眼,他关切地对我说道:「不够了就再来拿。」

天光云影里,梁劲松轻声劝慰我,「天灾人祸常有,命却只有一条。望姑娘如竹石,千磨万击还坚劲。」

对权贵能横眉冷眼,可对我们这些普通百姓反而和善可亲。

因我亲眼见过,所以知道,他本就清廉,不多的俸禄都拿来接济百姓了。这样爱民如子的清官,必定坏不到哪里去。

虽然我曾许多次在帮别人说话的事上,在冯月楼这儿吃了不少苦。

可我到底难改本性,还是想为梁劲松说句公道话:「姑娘不知,我曾在进京路上,受过梁大人的接济,他是个很好——」

「别劝了,真是聒噪,」冯月楼一抹眼泪,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我嫁都嫁了,悔之晚矣,你又何必帮那穷鬼再说好话。」

一个穷字断定他人的一生,她注定和梁劲松走不到一条船上。

让我万万没想到的是,她心里的新盘算,竟能恶毒自私至此。

我知道她向来宠溺自己的儿子,却不知她居然能宠到异于常人的地步。

冯月楼蓦地拉住我的手,脸上浮着故作亲切的假笑,激得我一阵恶寒。

她对我说道:「岁檀,我思虑再三,实在为难。瑞哥儿是没了亲爹疼爱的,如今带到梁府来,说到底不是他梁劲松的亲生儿子,将来怎么可能与他所生的一视同仁。」

她攥住我的手,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今后绝不能再生儿育女,否则以后我的瑞哥儿既没亲爹,还要跟人分娘,可就无地容身了!」

冯月楼一身花团锦簇的裙装,明眸皓齿,樱唇粉面。

明明看着像个年画上的福娃娃,说的话却令我汗毛耸立:「需得有个我的亲信,既能帮我为梁家延续血脉,又不致闹得家宅不宁。」

她的言下之意是:

要我这种知根知底的人,既能帮她生孩子在梁府立足,又能乖乖任她摆布,不威胁到她当家主母的地位。

这样,她也不必为梁劲松生儿育女,将来实在过不下去了,也能轻易抽身而去。

想起我爹娘为我做的打算,再想到我再熬一熬就能过的安稳小日子,我腾地跪下,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姑娘,求求你了,放我回家去吧……」多年来的委屈,霎时涌上心间,鼻腔一酸,眼泪便如决堤似的落下了。

屋外的雪不知何时飘零,与我的心境一样,一片严寒。

「好姑娘、好姑娘,」我抱住她的大腿,哭得伤心,「我爹娘一把年纪了,为了给我凑钱回家去,隆冬腊月天都在给人拉车做活计。我爹摔伤了腿也舍不得花钱买个跌打损伤的药,只煎熬着盼我回家的那一日……」

可冯月楼啊,她永远无法理解,为人子女对爹娘的感恩之心。

她认为那些都是她应得的,若是某一天少拿了,欲壑难填,还会反过来怨怪她爹娘无能。

见她无动于衷,我一时绝望,便只能拿七年的主仆情谊求她:「姑娘,只看在我尽心尽力伺候了你七年的分上,放我回家去吧……」

我再度连连磕头,磕出血来也不敢停歇。

可冯月楼不仅没答应,还派人打折了我的腿。

雪夜寒冷,血浆溅在雪地里,一点一滴,像是被打落枝头的红梅花苞。

「不识抬举的***!若不是我怜惜你,凭你的家世,这辈子能够得上给朝廷重臣做妾室?打!打断了腿抬进去!看她能跑去哪儿!」

因此,我才被连夜抬进了梁劲松的卧房。

真是让我寒心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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