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扯下一半的书包重新背上,转身就跑出去。
抹着掉个不停的眼泪,许辞青小跑着往小区最大的那棵榕树走去。她觉得太委屈了,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为什么总是要责怪她,为了起夜,她甚至还定过闹钟,虽然闹钟响起后她却并不想上厕所。
还有,什么叫以后她就和她儿子过了,偏心能不能不要太明显。每次看到弟弟她就眉开眼笑,恨不得把所有好东西捧到弟弟手里面,看到女儿她就横眉竖眼,许辞青心里憋着气,能不和她生分吗?
越想,心里就越难受,眼泪也流得越汹涌。
夏日正午的蝉声特别聒噪,许辞青在这响亮的蝉鸣里,放肆地哭出了声。
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出现在她面前,她抬起哭得朦朦胧胧的双眼,隐约认出他是坐在自家客厅里的那个男孩。
许辞青想到他知道了自己的秘密,更难堪,她紧绷着脸,维持着摇摇欲坠的尊严,抱着书包就想走。
她脚尖才点地,男孩却递给她一包纸巾,然后坐到她身边,开始给她认真科普:“你不用那么难过,很多孩子这个年纪也会尿床,他们可能白天玩得太兴奋,神经***还没有完全恢复到正常水平,大脑皮层兴奋,所以晚上会有尿床的现象。此外,有些孩子因为先天性疾病,或者说他们精神处于紧张状态或者压力过大,也会出现频繁尿床的情况,所以,你不用为此感到难堪。”
许辞青根本听不懂这些专业的术语,但是她能听明白,他在告诉她,这不是她的错。
所以她迟疑了一下,忘了哭,红肿着眼睛看向他,问:“你怎么知道的这些的?”男孩淡淡地看着地面上从枝叶缝隙里漏下的碎光,“我爷爷是医生,遇到过这种症状。还有,他十三岁了也还在尿床,后来自个儿就好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许辞青:……
她吸了吸鼻子,抽抽搭搭地瘪嘴问:“你会不会觉得这样很丢脸?”男孩晃了晃修长的腿,一脸莫名其妙,“这有什么丢脸的,我爷爷说了,都是正常生理现象而已。”
许辞青听了若有所思,手***书包带,半天才呐呐开口:“那你不要告诉别人好不好?”
男孩儿又是一脸莫名,“我为什么要告诉别人?”许辞青眨眨眼,觉得他和别的小孩很不一样,好多半大的孩子在这个年纪就喜欢抓着别人的事情缺点进行放大并加以嘲弄,可是他好像对这些事情毫无兴趣。
许辞青没有多想,小声朝他说了声“谢谢”。
男孩偏头看了一眼她哭得肿得不成样子的眼睛,心说女孩子还真是爱哭,他表妹这样,她也这样,不过他有分寸,没说出来,只是提醒她:“我姥姥知道你跑出来担心你,所以才让我出来找你,现在你没事,我的任务完成了,该回去了,再见。”
说完,他从台阶上起身,拍了拍裤子就走了。
许辞青捏着纸巾,抽噎声慢慢停下来。
后来她才知道,他叫李致,是张***外孙,他爸妈***了,***判把他判给他爸,但是他不愿意在爸爸家待着,铁了心要转学,转学后,他回到***老家,和姥姥姥爷住在一起。
他爸不知出于什么心理,随他去了,只是每个月都会来看他一次,给他留足生活费。
小县城就那么一两所好一点的中学,他成绩好,理所应当地进了一中的尖子班,和她成为校友。
许辞青最开始担心了好一阵,生怕他不守信用,把自己的秘密说出去,后来进学校观察了两个月,她发现李致始终独来独往,对任何人都没什么兴趣,只顾着学习,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也是那年冬天,不知怎么的,她真的自个儿好起来了,再没尿过床。
十四岁,许辞青上初二,那年她已经摆脱了那个让她难以启齿的病症许久,心里压力少了很多,不过她的日子也没好过多少,因为她的数学成绩太差,两次周考都才堪堪及格,物理也不行,初中物理并不难,但她就是搞不懂什么运动和力,什么功和机械能。也为此,一学期她被老师请了两次家长。
胡琴芳觉得她不争气,让她丟了面子,那天回家对她又是一通好骂,说就是一只猪,都比她学得快学得好,她甚至连猪都不如,猪至少多吃多睡还能长肉卖钱,她光吃不长,脑子也跟不上,除了费钱什么也做不好,也不知道活着干嘛,既然这么没用,她怎么不干脆***了算了。
她被骂的时候门是开着的,正是下班放学的时候,邻居上上下下,来来往往。虽然被骂习惯了,但因为别人能听到,她的一颗心依然随着***骂声一沉再沉,血液带着羞耻的情绪一股脑往上冲,她不是易脸红的体质,所以她低着头,脸色不变,没人看得到她的窘迫与难堪。
当张奶奶提着菜和李致经过他们家门口和***妈打招呼,她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抬起头,才让李致看到她眼里的无措与隐忍。
李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神色淡淡,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很快又将眼神移开。
张奶奶则很贴心,带着李致进了屋子,将门关上,问她们怎么了,胡琴芳瞪了她一眼,当着两人的面又是把她一通损。
许辞青盯着自己的脚尖,忽然真的有种想死的冲动。是,她就是什么都做不好,所以她当初生她干嘛,又或者,她为什么不干脆在她出生的时候就将她掐死?如果她没有存在过,胡琴芳可以少些怨气,她也落得个耳根清净,哦不,她不存在的话连意识也会没有,就是一团混沌,岂不更好?
思绪纷飞之际,她听到张奶奶说,每个孩子都是不一样的,就比如,她虽然数学学不好,但语文历史就很棒,听隔壁楼的王莹说,她的作文还被年级里其他老师当范文念过,又说李致学习还不错,如果她愿意,以后周末可以让李致给她补数学和物理。
李致岂止是学习不错,是好炸天好吗?
胡琴芳先是一愣,接着说了一番客套话:“不好吧,会不会耽误李致学习?”张奶奶慈祥笑道:“不会,这孩子懒散得很,周末从来不摸书,让他给青青补习,其实也算是一种复习。”
“哎呀那太谢谢了。”胡琴芳笑得眼角的皱纹都多了一些,然后赶紧拉着还低着头的许辞青跟人道谢。
“谢谢张奶奶。”许辞青小声又诚心道。张奶奶和她非亲非故,可是她能感觉得到,这个精神矍铄的老人对她很是关心,甚至是尊重。对的,是尊重,胡琴芳永远做不到这一点。
李致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话,似乎是默许了,但是他依然一副置身事外的表情,让许辞青的心又沉了一下。
或许他只是碍于自己姥姥才没有推辞的,他心里根本不想给她补习吧?
不过胡琴芳那么高兴,他也没直接拒绝,她不得不去,再者,她虽然一点也不喜欢数学,但也知道自己生在这种家庭,不努力学习还能干嘛呢?
这天晚上胡琴芳情绪高涨,晚餐时加了一个肉菜,是许辞青喜欢的青椒肉丝。许辞青本以为胡琴芳会就此罢休,可是吃饭的时候,她依然在数落她,肉丝也有一大半被她夹进了弟弟的碗中,弟弟挑食,把染上青椒味的肉丝扔桌子上,胡琴芳没有生气,耐心地哄着他吃完。许辞青看着,心被刺了一下,然后再也没有夹青椒肉丝,把碗里的白米饭扒完,便放下了筷子。
平淡乏味的日子又过去了两天,很快就到周末,周六一早,她被胡琴芳早早喊起来吃了早饭,上楼去找李致补习。
才早上八点,也不知道他起床没,许辞青抱着书本,站在李致家门口有点犹豫。
是张奶奶主动开了门,她笑眯眯地说:“我起得早,听到***妈催你上来的声音,估计你来了,就想说先给你开门。”许辞青进了屋,小声地道了谢,眼眶莫名有些发烫。
“快进来吧,你张爷爷出去打太极了,李致正在洗漱,你先等等他,对了,我给他准备早饭的时候给你也煮了个鸡蛋,牛奶也给你备了一份,正是青春期,多吃点。”张奶奶边说边和蔼地拉她进客厅。她被老人触到的皮肤突有点局促,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因为她不习惯温柔,也不习惯这样的亲密接触。
从来没有长辈这样对待过她。
张奶奶似乎没有感觉到,热情地让她坐沙发上等着,然后把鸡蛋和牛奶拿过来再去忙别的事。许辞青没有动,安静地坐着,埋头盯着书皮发呆。李致洗漱完从她身边经过,瞥了一眼牛奶和鸡蛋,又扫了一眼少女埋着的头,声音有些冷冽,“你把东西吃了再补习,别浪费。”说完他便去了餐桌旁吃自己的早餐,他知道姥姥的性格,给出的东西就不会收回,许辞青不吃,真的就浪费了。
许辞青抱着书本的手紧了一下,她抬头,看着少年还有些稚嫩的侧脸,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牛奶和鸡蛋吞下了肚子。
数学是整个中学生涯的主科,而且她打定主意上高中后选择文科,所以他们决定先补数学。
坐在李致的房间里,许辞青的眼睛不敢乱瞟,就这么微微低头,规规矩矩地盯着他的书桌。李致看着她正襟危坐的样子,轻轻挑了一下眉,他实在不懂她在紧张什么,好像每次看到她,她都这么局促。
他示意她把书放下,把不懂的地方都圈出来。许辞青照办,李致大致看了一下,就知道她的问题是在代数式及其运算,以及一元二次方程上。虽然这些知识点对他来说很小儿科,但他还是借用例题认真地给她讲解解题步骤,梳理做题思路。
许辞青第一遍没听懂,她与他的脑回路不一样,跟不上他的节奏。
李致在学习方面属于是天赋异禀的那一类,听说他没怎么用功就是年级第一,而她就是个智商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平凡人。
这个世界有很多东西就是这么不公平,有些人天生就拥有很多东西,如天赋,美貌,财富,美满的家庭,而有些人努力一辈子,可能什么都捞不着。许辞青在数学上就属于是完全没天赋的那种,她甚至觉得自己没怎么入门。
所以当李致第二次讲完同一道例题后,她依然不懂,不禁又想到胡琴芳的话,她骂得没错,她就是个废物,浪费粮食浪费生命,这么简单的题都做不好。
她不敢再说自己不懂,只能默默地坐着,但是她又不甘心,青涩的眉眼间全是拧巴和倔强。
“还是不懂?”李致看到她的表情,明白了。许辞青抬眼看他一眼,眼里是他常见的胆怯与自卑,还有一点不甘心。“对不起,是我没用,我没办法理解,为什么要这样解。”她嗓子干涩到不行。
“你不会解题有什么错,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没有人天生就会,也没有人必须要会,而且你不是不会做,只是没有完全理解知识点的概念与定义。”李致淡定地翻出一张干净的草稿纸,继续道:“你语文还行,理解能力应该不差,一旦你能理清每个知识点的本质,再运用方法解题就会通透很多。”
许辞青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就像两年前,他告诉她,十二岁还在尿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种正常的生理现象或病症而已,总会好的。
“那麻烦你再给我讲讲,我从吃透定义开始重新学。”她大胆提要求。李致没有拒绝,把每个知识点的概念掰碎了给她理清楚,然后才又带着她一步一步分析每个步骤之间的逻辑关系。
半个小时后,许辞青终于做对了几道一直困扰着她的题型。她开心得不能自已,看向李致时,眼里闪着兴奋的光,她的眼睛比较大,眼瞳也不小,闪着光芒的眼睛看起来很漂亮。
李致是第一次看到她如此开心的笑,和以往任何时候看到的她都不一样。原来是她不只是会哭,也不只是会自卑胆怯,她也有会发光的时候。
不过看到她的笑,李致并不是很能理解,毕竟对他来说,这是最简单的题型。
“这是基础题型,一会儿我们还要练习难一点的题型,你先别高兴得太早。”他提醒她。
“嗯,没关系,我慢慢学。”她不觉得他在打击她,认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