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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被人抬进家主卧房的。

左小腿皮开肉绽,郎中瞧过,说是伤到了骨头。

隔着远山画屏,梁劲松坐在书案边,脊梁直挺,头都没抬:「包扎开药,让她养着。」

待丫鬟送走了郎中,我挣扎着跪在地上:「是奴婢该死,闹得大人和夫人都难堪。」

执笔的手一停,似是被我打断了行文思路,清俊的男子有些恼怒。

窗外是寒冬腊月的风雪,屋里是他同样寒凉的声音:「那我今晚与你强行圆房,明日让人参奏我虐待姬妾,就不难堪了?」

在我陪着小姐冯月楼嫁过来前,就有所耳闻。

御史中丞梁劲松,青年俊才,刚正不阿。前年东宫易主,就是他带头死谏的。

出了名的又臭又硬,早将文武百官得罪了个遍。

而如今,我被打断腿,血淋淋地跪在他面前,他也并不怜香惜玉。

「去榻上躺着。待会儿吃了药就歇下,我不为难你,自有我的要紧事要做。」

我还想启唇,却见那烟绿长衫的身影,再度提笔疾书,并不想听我聒噪。

整整三个夜晚,我和他都隔着画屏无言,别说圆房,连对视都没有过。

冯月楼听了这消息,又来发作:「我当时还想呢,你一个机灵丫头,就能由着我打断了腿?可见是故意讨我的愧疚,好躲过给家主侍寝!」

闻言,我想起那天被她打个半死的光景,害怕得头皮发麻。

我忙挣扎跪下,向她磕头求饶:「夫人、夫、二姑娘……」

她曾做姑娘时,我便跟着她,如此改口,也是想让她可怜我多年来的忠心。

「怪我猪油蒙了心,不知道好歹。跟了二姑娘原是我的造化,我不该见异思迁,只该鞍前马后效忠,就算为姑娘死了,也不算什么!」

见我哭得愧疚,她才消了大半的气。

她露出满意的笑,抚了抚耳垂上的金葫芦耳坠——只这一只,都够买十个我了。

冯月楼从圈椅上施施然站起来:「岁檀,你能这么想,才是对的。你是我的陪嫁婢子,就是家主默认的通房丫鬟,你娘没给你教过这个道理?」

看着趾高气扬的冯月楼,一阵心酸涌起,我低眉垂首,任泪珠打在冰凉的砖地上:「全凭夫人安排。」

她敷衍地摸了摸我的头,说道:「你跟我前后嫁了两场,我自然是最倚重你的。没了你,我寸步难行,自然舍不得你。」

她弯腰俯身,说出的承诺,和粉雕玉琢的芙蓉面一样精致,「等你将来给家主生下儿子,便认养在我膝下,做嫡子教养。你好赖占着生母的名儿,将来保准富贵。」

她站起身,摇动腰肢出去了。

我扶着断腿,半晌才站起身,艰难地走到榻边,缓缓躺下。

望着一隙窗缝外的冬日枯木,我没忍住,流了会儿眼泪。

我又不是生来给人当奴婢的,我娘当然从不教我这些。

原本,我家开着个包子铺,还有几亩薄田。在京畿不远处的镇子上,也算过得不错。

我爹念过几年书,也带着我们兄弟姐妹识字。我去做丫鬟,他还特意叮嘱我学学管账的本事,以后好有个安身立命的长处。

可逢上连年的旱灾,地里的粮食颗粒无收,铺子也不景气,这才没了办法,兄弟姐妹都进城来谋生路。

原是我一个远房的表婶在冯家做事,才引荐了我来。

永安伯府,世袭了四代,如今当家的老爷没什么大志气,只贵在对奴仆们出手阔绰。

因此我自十三岁起,就进了伯府。

大夫人见我口齿伶俐、模样周正,尤其会识字这一条,甚得她心,就将我派去侍奉府中的二小姐冯月楼。

这位二小姐,正是大夫人膝下的独女,全家都宠爱非常。

锦衣玉食不必提,只说大夫人溺爱这唯一的女儿,连女红、诗书一类,只要冯月楼皱皱眉头,大夫人就不逼她学了。

老爷原本颇有微词,说怕她将来出了阁,遭公婆厌嫌。

大夫人笑得轻蔑:「我金尊玉贵养大的姑娘,谁敢给她气受?」

彼时,冯月楼腻歪在大夫人怀里,真真是个剥了壳的荔枝。

珠圆玉润、天真娇憨,不识愁滋味。

铁桶般护着她的,是她的爹娘和家世。

大夫人说得不假,她娘家大哥是个武将,传了话,最后还真给冯月楼说了门好亲事——

一个父母双亡的游骑将军,倒还真没公婆的气给她受。

我做了陪嫁丫鬟,跟着冯月楼出嫁。

将军是个寡言少语的武人,一打仗就是三五个月不回来。冯月楼又是个爱热闹的性子,就常常住回娘家厮混。

大夫人护着,谁敢说她的不是?每每只等着将军回府了,派人来请,才肯走。

过府的第二年,冯月楼生了个儿子。

将军府里没个长辈,除了我和其他四五个伯府来的婆子丫鬟,她身边再没个熟识的人。因此,冯月楼又生了回娘家带娃的心。

这回,再是好性子,将军也忍不住呵斥她:「往日我不常在京里,你待不住,回家去,我不说什么。可如今你生了瑞哥儿,到底是我的嫡长子,你带你娘家去,成什么体统!」

寡言少语的闷罐子,一旦发起火来,是镇得住冯月楼的。

她忙拉着我回房,躲屋里,先是惊惧,再是不解,生了好一会儿闷气。

唯独没有一丁点的惭愧。

她从不对人惭愧,因为她生来就被人教养:她是来享福的,不是来受罪的。

于是冯月楼气得骂骂咧咧道:「怎么不成体统了!儿子是从我肚子里出来的,我愿意带去哪儿养,就去哪儿养!」

喝了口茶润嗓子,她接着咒骂,「下回他死在了战场上,到时候也由不得他!」

冯月楼向来是个刁蛮的。

往日里,她说气话、打骂奴才,我都装个听不见、看不着。

实在做得过分了,我才忍不住拦她。

这后边一句,我也是听不下去,便一边为她斟热水,一边说道:「姑娘何苦造这口业呢?本就有夫妻情分,更何况将军把这么大的家业全交到姑娘手里,也从不纳妾、出去厮混,给足了姑娘体面,姑娘又何必巴望他死了呢——」

「啪」,冯月楼的巴掌,毫不犹豫地落在了我脸上。

紧接着,她抬起一脚,踹翻了我手里的水壶。

她是亲眼看着我烧水的,知道这壶水刚从炉子上下来,正滚烫。

哗啦啦泼洒,我的半截手臂当即就起了泡,又红又肿,钻心地疼。

那天,她指着我的鼻子,骂了一下午。

一直到用晚膳的光景,也不肯放我去敷药,只让我在一旁服侍她吃饭。

为了家宅安宁,我还得两头说和,少不得在将军那边为冯月楼说好话。

北将军问起我的伤,只说是自己粗心大意闹的。

可我想,冯月楼大概从不记我的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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