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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国二十三年冬,安定侯府院中。
六七岁的少年正跪在积雪已深的青石砖上,鹅雪纷飞中,一记戒尺重重抽打在他掌心。
“啪——”的一声脆响。
少年的掌心顿时红肿起来。
他忍得眼眶通红,却是咬紧了牙一言不发。
少年面前的女人手握戒尺,面色冷肃:“江念,我再问你一遍,究竟是谁怂恿你去战场?”
我从庭院回廊见到这一幕,心疼得快要滴血。
手握戒尺的女人,是我此生最为厌恶的继室——池卿欢。
七年前,她为了嫁给我。
在我的发妻病重之时,下药引我和她一夜荒唐,以致我发妻就此撒手人寰。
而她此刻惩戒的,正是我和亡妻唯一的儿子。
“他们都说爹爹死了,我不信,我要去找我爹!”江念迎面向她,目光执拗。
池卿欢闻言一怔,脸色更沉了:“胡闹!战场岂是儿戏?何况侯爷身经百战,不会出事!”
话落,又要一记戒尺抽下。
真是恶毒心狠至极!
我的儿子才七岁,如何受得住这些?
“池卿欢,你放肆!念儿也是你能打的?”
我终于忍无可忍,抬手就要去制止,却径直穿过了池卿欢的身体。
我碰不到她。
这才怔然地抬起手,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
早在五天前,济阳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我率孤军背水一战,最后人亡城未破。
我与江家军俱战死,如今只是一抹残魂。
只是没想到,我的死讯不胫而走,已经传回了京城。
沉思之际。
我看见江念忽然视死如归般直视着池卿欢,泪花在眼眶中打转。
“你打死我吧,打死我就能去见娘亲了!”
提起我的发妻,池卿欢举起的戒尺陡然僵硬在原地,面色沉痛。
我也怔住。
没想到有朝一日,竟也会在池卿欢的眼中看到一丝不忍。
原来她面对江念,也会有心虚的时候。
那记戒尺终究没有落下。
池卿欢垂下手,似是疲惫至极的吩咐:“把世子带回卧房去,闭门思过。”
我正准备开口斥责她,却见一个侍女神色惶惶地跑过来通禀:“夫人,边关急报,侯爷以身殉国,灵柩……未能归京!”
“济阳城外尸横遍野,血气冲天,无人敢去……收敛侯爷骸骨……”
话落,池卿欢身形微晃,手中的戒尺倏然松落,坠地无声。
“你说什么!?”
我愠怒之余,又觉得可笑。
想我江衍尘堂堂安定侯,为晋国鞠躬尽瘁,戎马半生。
到头来竟无人敢替我收尸……
良久的死寂过后。
池卿欢微微发颤的声音传来:“这件事,先不要在府内声张。”
跪在地上的侍女都红了眼眶。
她作为我的妻子,除了脸色发白以外,几乎看不出任何情绪。
果然恶毒!
我心里烦闷至极,嗤笑着反问她:“你瞒下我的死讯,是又要算计什么?”
然而寒风呼啸,无人应答。
我看着她漠然的脸,又想起我死后,地府的人曾告知。
“你护国有功,命不该绝,只要在下葬前有人肯真心为你流泪,就有一次复生的机会。”
显然这个人不会是池卿欢。
我也不觉得她会为我落泪,转身就走。
只是没走出几步,眼前便白光一闪,我又回到了池卿欢身边。
数次之后,依旧如此。
我暗骂苍天无眼,竟让我与这毒妇寸步不离!
我正烦着,灵魂陡然被拉走。
反应过来才发现,是池卿欢往书房去了。
她在门外站定,迟疑片刻,最后还是推开房门。
入目便是一幅悬挂正中的画像,画中的女子素衣轻罗,眉目温柔间又透着恣意洒脱。
那是我七年前亲笔为亡妻作的画。
多年来依旧如新,不曾损坏分毫。
池卿欢眼尾发红,随后自嘲般笑了笑,信手将画取下,往烛火上移。
我心弦猛然绷紧,怒喝出声伸手欲阻:“住手!池卿欢,你怎么敢?!”
却是徒劳无功,眼睁睁看画中人的身形被火舌吞没殆尽……
我死死盯着池卿欢,心中的恨意燎原,近乎咬牙切齿。
“池卿欢,我恨不能将你千刀万剐!”
彻骨的恨在胸中翻涌,然而池卿欢却仿若未闻。
她只是望着那道火光,映照着眸底情绪晦暗不明,低声自语。
“死了也好,可以去陪陪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