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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从江州宾馆里出来个满头黄发卷毛的白人,出门后,站在高台阶上四下望了望,便不急不慌地拾阶而下,沿着右侧的行人道,漫不经心而去。这边,一个平顶头的小个子左右看看,快步而去。吴建国也不怠慢,随即跟上。
“平顶头”一头硬剌剌地短发,黑白相间,很是扎眼,悄悄追着老外,目光四处梭巡着,显然,防着什么,渐渐地,他距那老外越来越近了,本可以直接上去的,但他不。街上人有时密,有时疏,他择一个密时,贴近那老外。
“……change
money……”
吴建国听到“平顶头”说了句英语。吴建国学籍10年,全在“文革”中浸泡,正经东西没学多少,但有两样,不知不觉抓住的,一是文学(杂书)阅读,二就是英语。
吴建国一触碰英语就莫名其妙地喜欢,但凡英语课,全神贯注,且不许别人扰乱课堂。英语老师自是将他选定为英语课代表。有段时间,提倡“复课闹革命”,学校进行英语朗诵比赛,他还拿了一等奖。
“change
money”,吴建国听出来了,换钱。但发音极不准,硬是用汉拼表达的。
但那老外显然明白了,侧过头来看着“小平顶”,点点头,随后,两人就往街边的墙角去。吴建国贴在距他们最近的一棵树后,想弄清究竟。
老外先是压抑着小声地对“小平顶”说什么。但小平顶一脸茫然,显然听不懂。那老外有些急,声音大了,吴建国听见了,也不完全懂,但个别单词还是大概猜出点意思,“价格”,“多少”等。
“小平顶”虽无法和老外直接对话,但他很快使用了另一种语言工具,那就是手势,一会儿,伸出二根手指,一会儿又捏一个拳头,一会儿,又伸开巴掌,左右摇着,中间夹着些最简单的“Will
it
do?”(行吗?)“OK”、“NO”。
那老外也一边伸手和他比画着,一边用英文,偶或夹杂一两个中文和“小平顶”谈生意。最终老外给了中国男人几张百元的美元(USA),而“小平顶”给了老外一叠人民币(CNY)。
这夜,吴建国久睡不着,翻来覆去在想倒外币的基本原理。直观上,两人应该都是赚了钱或讨到便宜了。但,是怎么赚(讨)的呢?金融。这方面的知识像塔克拉玛干沙漠。
或许这里面知识并不复杂,看那些特务一样操作的人,没有一个看上去很有知识。当然,底细直接问那些人,最好。但,他们会和自己说真话吗?看他们神神秘秘的样儿,显然不现实,而且,你是去和别人争饭碗的,他们怎会泄底呢?
这天下午约五点半,吴建国来到江州三中门口。
他要见赵丽天。
放学铃声准时在五点半晌了起来。
学校大门在铃声中打开。
现在学校已经不是自己上中学时的样子了,现在,一切都走向正规。初中生,下午三节课,五点半准时下课,几百名学生春江的群鱼出闸门样,堆挤而跃笑。
吴建国全神贯注,紧盯流动的学生群,眼睛一会儿特写性看着出门的每人,一会儿投向远处,在人“海”里巡睃。恰是这种巡睃,在远处的人丛中,一个模糊跃动着的影像一下跳了出来。看不清脸,但可以认定,就是小丽天。
吴建国眼睛定焦了,紧盯着那个俏丽的肖像,任其在时间和夕阳中,越来越近。是的,就是她!
赵丽天正和二个女生说笑着,走出校门。吴建国迎了上去。赵丽天自是欣喜,却将两个本来和她融洽说笑的女同惊愣了——她们被高大英武且阳光帅气的吴建国震住了。
赵丽天笑着和两个同学说:“这是我哥。”又说:“你们先走吧——”
两个发怔的同学先走后,赵丽天直接问:“哥,什么事?”
吴建国略顿了下。本来想说:“难道我来见你一定有事?”又觉多余,便直言道:“我想见你爸。”
赵丽天吓了一跳。“干吗?”
吴建国笑了。“怎么,你害怕了。”
赵丽天不甘地:“害怕?我我,我凭什么要害怕……”
心却跳得更快了。
吴建国:“好好好,不怕,不怕,的确是没有什么可怕的,我只是想问你爸一个问题。”赵丽天感觉到意外了:“你来找我,就是为了通过我问我爸一个问题?”
“是啊。”
“那——”赵丽天这个字拖得很长,心里费了思量,“你是想通过我来问,然后把答案告诉你,还是你要见我爸,当面问他——”
“当面问。”
赵丽天仰头看着吴建国的眼睛,思考着什么,微微点着头。
“你想问什么问题?”吴建国正要回答,不想赵丽天接着说,“看我能不能回答你。”
吴建国无声地笑了,晃晃脑袋,“行,如果你能回答出我这个问题,我就奖励你——”
吴建国想到了项链。
但他刹了口。他不敢肯定赵丽天会喜欢金项链,别造次,好心弄出不愉快来。
赵丽天逼问道:“奖我什么?”
吴建国:“你想要什么,我就奖励你什么。”
“真——的?”赵丽天似乎有些吃惊。
“这还能有假,男子汉大豆腐,一言既出,八匹马拉不回头。”吴建国故意将一句俗语和一句成语即兴作了修改。
“那好!”赵丽天拍着巴掌,显得极开心。
“我想要——”赵丽天的俏皮伶俐像正在坠落的夕阳,慢慢从脸上褪去。她认真地思考起来。吴建国心里也严肃起来,但等她的诉求。就算她要把上月亮的梯子,也要答应的。
赵丽天忽然一甩马尾巴,说:“要什么,我暂时没想好,等我想好了,再向你要。你认账吗?”
吴建国答:“这是为期一生的承诺。”
赵丽天忽然转过身去,望着远方。吴建国亦一时无语。两人一时浸泡在这种特殊的缄默中,无数甜美的生命因子包裹着缠绕着闪烁着。
赵丽天忽然一梦醒来地问:“嗯,对了,你的问题呢,是什么?”
吴建国长吸一口气,仿佛从另一个世界归来,缓缓道:“就是,那些倒外币的人,是怎么赚钱的,就是它的盈利模式是什么。”
赵丽天认真想了想,一本正经道:“这的确是个问题。”
又问:“我爸会知道这些?”
吴建国:“应该会知道。”
赵丽天:“凭什么?”
“感觉。”吴建国道:“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我想来想去,觉得,他应该知道。”
赵丽天忽然沉默不语。
吴建国:“我知道,这为难你了。”
赵丽天看了吴建国一眼,眼光中闪过一丝和她年龄不相称的稳重和娴定。“林彪说过吧,不说谎,就办不成大事。对吧?”
吴建国好生奇怪。1972年批林批孔时,权威渠道传出了不少林彪的“谬论”,那时,她才八岁,她怎么会知道这些?“是的,中央文件中说,他说过这样的话。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陪我爸喝酒时,我爸告诉我的。说这话有一定的道理,人,一生,不可能不撒谎,关键,看为什么撒谎,对谁撒谎。”赵丽天感慨道:“现在看来,我爸的话是有一定道理的。”
吴建国忽然想到前段时间对妈妈撒了那么多谎。妈妈指责过他,但并不是指责他撒谎。吴建国忽然感到小丽天身上有妈妈的影子。真是奇怪的感觉。
“哥,这样,我先打个电话,看我爸今晚有没有空。”
不远处的路边,有一家杂货店,店面柜台上,放着一部收费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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